当那些被一排排杨树隔开而成的格子状的农田出现在我面前时,我惊讶了,这个地方离老家很近,从小也经常听大人们说起,虽然从不曾有机会见过,但壁垒森严铁丝密布的印象早已烙在了脑海中。而今天第一次亲眼踏踏实实地看见,真是不敢相信,完全没有我想像中监狱的模样。车子在这些格子田间不停穿梭着,我坐直身子望着窗外,极力寻找印象中的那些熟悉场景。
坐在我身旁的她安静望着前方,在路过一个路口时,她淡淡地说到,往这里面进去就是五监区,我来看他都是从这儿进去的。哦,是吧,那等会儿我们办好手续再过来。司机师傅也没去过监区,他快速地记住了这个分叉路口。我们一行人要去狱政科办手续,她想和丈夫离婚,而丈夫在这里服刑。
办好手续后我们到了五监区,因为有人在会见服刑人员,所以管理人员另外给我们安排了一间房间。房间被搁置了很久,桌子椅子上布满了灰尘,没有其他的陈设,只有一台似转非转的风扇。我拿出笔记本做着记录的准备工作,庭长和她在等着她的丈夫。不一会儿,有人轻声喊报告,站在门外的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人,光头,穿着浅蓝色的狱服。他弯腰探着头望向房间里面,走在他身后的狱警示意让他进来,他拘谨地走向搁在房间最里面的一把凳子,然后小心地坐下。庭长核对他的身份,他不好意思地笑着点头,很斯文的样子。庭长接着说明我们的来意并递给他诉状副本和其他法律文书,他赶紧欠起身双手接过,三两眼看过后,抬起头平静地说,我都同意,之前我们就商量好了,孩子由他妈带我也同意,我现在这样的状况也做不了什么。他的爽直和淡然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,庭长担心他有其他不愿说的想法,试着开导他,你在这里这么多年,一个女人家要操持一个家庭,上有老下有小的,的确不容易,她选择这样肯定也是不得已,所以,你千万别怨恨她……我没有任何怨言,我都清楚,她对我很好,每次来看她还给我带很多东西,我同意离婚,我会好好改造的。他抢着庭长的话说着,然后侧身轻声询问坐在他身旁的妻子是不是要给我们买几瓶水。我们连声拒绝,妻子已走到了门外。这时,同行的而来的另外一个人向他证实,问他们俩是不是曾经认识,他咧开嘴笑着点头答是,嘴角明显往上弯了许多,可能是很久不曾见到熟悉的人,让他觉得亲切吧,又或是对着我们说出他的决定后,让他轻松了一些。庭长撇开离婚的话题,递给他一支烟,问他来这儿的原因,他谦卑地起身双手接过,坐回凳子后立刻习惯性地低下了头,脸上的那点笑容很快褪去,一只手不停地搓着另一只手,然后小声回答着,有点语无伦次和含混不清。我听不太清楚具体情节,只听清了两个字“抢劫”。妻子拿着一袋瓶装水走进来,他欠起身迎上去,示意我们喝水,眼神里满是真诚。我接过水,没有勇气看他脸上的表情,鼻子里有股酸的味道。
笔录做完后,我在他身旁蹲下,示意他签字的地方,他小心地跟我确认,极力配合。这时,已近中午下班时间,狱警催促着要带他走,他起身拿出余下的一瓶水坚持要留给我们,庭长婉言谢绝,塞到他手上。他迟疑了一下,说,好吧,那我就带进去喝了,脸上浮现出一丝欣喜的表情,也许这是做妻子的给他买的最后一件东西了吧。他拿着水慢慢走了出去,妻子追上前,问到,下次,下次来看你要不要带点吃的。走到门外的他立刻停了下来,转身,看着妻子。狱警断然拒绝,说按规定现在不能从外面带食物给他们。他骤然呆在那里,欲言又止,也许他在想要点什么,也许他只是想多和妻子说几句话,也许他在想即使和妻子离婚了还是希望妻子抽空来看看他,也许……只是,此时的他什么也没说出口,转身跟着狱警慢慢走进了监舍的大门。我们目送着他,直到他微微弯曲的背影消失在那个像火柴盒一样的铁笼里。
回来的路上,庭长关切地嘱咐他的妻子,说到,即使以后两人离婚了还是要抽空经常去看看丈夫,他在那里服刑心灵上已经受到了折磨,有人关心会好受些。她一直平静的表情有了些许异样的变化,这么多年我一直坚持来看他,照顾这个家和负责他在这里的开支,我实在支撑不住了。显然,这是她迫不得已的选择。她说,曾经我们也是很幸福的一家,曾经他靠自已的手艺赚了不少钱,曾经他有很多朋友你来我往地非常热闹,曾经他很讲哥们儿义气敢为别人两肋插刀,只是现在什么都是空白的了……她说着说着慢慢沉默下来。我不禁愕然,那个进门之前怯声的报告,那个时常习惯性弯着的腰和前倾的上身,那个微微笑着上扬的嘴角,那双始终谦恭又有点羞涩的眼神,那丝脸上露出的欣喜表情,那个欲言又止的停顿,那个消失在另外一个世界的弱小背影,真的就是她口中的他吗?不敢相信……可是,不管多么精彩的过去,这些的那些的都已经慢慢变成了记忆,也许对他来说,曾经的种种恰恰变成了现在痛苦的来源,他不会忘记,也不敢忘记。而现在的一切可能只是他按部就班练就的习惯,但也许是他心灵赎罪的另外一种方式。只是啊,今天很快就要过去了,今天变成了明天的记忆,今天发生的一切会变成他痛苦的记忆吗?我们的相遇、他的决定又会不会在他受伤的心里扯开另一道伤口呢?我不知道,但愿那些痛的记忆永远停留在此刻吧。